月读·滕州|滕州作协副主席重磅首期

        绿，是我最偏爱的一个字。它样貌柔媚，又极其伶俐，念出来时，音色也雅致悦耳。它具有生动的气质，即使是一些面孔呆板毫无风韵的字眼，一旦与它连接在一起，刹时就能沾染一身的端丽。比如新绿，暗绿，墨绿，灰绿，苍绿，老绿。更不用说豆绿，松绿，孔雀绿这些原本就很漂亮的朋友，再与它并肩叠搭在一起，两相辉映，愈添光彩。

　　在古代，酒叫绿酒，窗是绿窗，女子如云的秀发被赞为绿鬓。芭蕉心未展开之时，叶子卷在一起，形状如一枝蜡烛，诗人称之为绿蜡。平常的事物，以绿来镶嵌描绘，便可入诗。唐朝有一种软舞叫绿腰，单看这名字就能联想到舞者腰肢间的轻盈柔美之态。

　　绿，是世间的好颜色。在艳色里它是最素净的，在素色里它又是最明艳的。它没有炽烈的气势，只散发着安然的生命力和宁静的活泼感。

　　一个女子如果有纤细雪白的手腕，只需戴一只绿油油的翠镯，便胜过多少珠宝堆积。当她伸手取物时，或抬手撩发时，一抹绿影在腕上轻摇轻荡，透出细微的妩媚，这细微恰是最动人的。

　　朱自清先生写梅雨潭的景色，不知如何形容那奇异醉人的绿，最后送它了一个名字叫“女儿绿”。由此我想到了被誉为绿宝石之王的“祖母绿”。一个是鲜润可爱的，一个是古雅贵重的。绿的形容能力如此繁富，没有界限，令人想象不尽。

　　晋朝的那位奇女子，她的名字是绿珠，生得美而艳，其人正如一颗绿色的明珠。石崇看中了她，拿真正的明珠换了她做他的宠姬。正是“石家金谷重新声，明珠十斛买娉婷”。石崇性情残暴复杂，对绿珠却是用了深情。后来有当权者来向他索要绿珠，他大怒，对人说：吾所爱，不可得也。为此惹下杀身之祸。绿珠本可以避祸，另投他人怀抱，但她重情重义，宁愿对爱人以命相报。后人赞她“从来几许如君貌，不肯如君坠玉楼”。绿珠，虽绿残珠碎，她这个人和她美丽的名字，却永不会被世人遗忘。

　　晋朝时还出现了另一位以绿为名的女子，韦庄有诗写道“有一人兮升紫霞，书名玉牒兮萼绿华”。萼绿华，本意是绿萼的梅花。传说她是山中得道成仙的女子，着一身绿衣，某夜降至书生羊权家里，后与他常常来往。她赠过三首诗给他，诗中赞美他“羊生标美秀，弱冠流清音”，并送了他火浣布手巾、金玉条脱和升仙的丹药，待他极好。萼绿华神态高旷，潇洒仙姿，不拘俗礼，来去随心，喜欢俊秀的羊权，便去与他相会，因她不同于一般的女子。她的年龄看起来二十上下，但她说自己已经九百岁了。

　　我很喜欢这个清远出尘的爱情故事，没有一点烟火气，只是相见欢喜，不悲伤也不痴缠。当某一天，她不再来尘境时，他也会明白与她的情缘注定是飘忽的，如梦如幻。他若思念她，只须知道她就在云间在月边，在天际在仙山，或者在一朵绿萼的梅花里，他都能看到她的矫矫仙容。

　　似乎和绿有关的女子都是如此美妙脱俗，性情分明。而当一个汉字被创造出来，在它身上真的能衍生出无数个传奇。绿这个字，在自身词典中最光彩的一段记载，应当是发生在北宋熙宁八年的二月。那一天，诗人王安石在经过仕途的重重波折后，又将再一次入朝为相。当船行至瓜洲渡口，回望不远处的江宁，才刚离开的他，已经开始想念家乡。身外已是初春的风物，一冬萧瑟已换作满眼的绿意盎然，而自己此去前途未卜，回乡不知何时，更不知世事又将会有一番怎样的变换。此时，此地，此情，此景，如何抒发那不断在胸中涌动的百感起伏呢，只能以诗：

　　“京口瓜洲一水间，钟山只隔数重山。春风又绿江南岸，明月何时照我还。”在想到那个绿字之前，他分别试用了“到”、“过”、“入”、“满”等字眼，皆不满意。写诗一事，炼字最难，待炼成一字后便是诗人最满足最欣喜的时刻。在他的脑海中，走过了一段曲折的文字小径，沿途一一筛选，是何等殊胜的缘份，竟让他遇到了绿。而绿这个字，也成就了这首注定要千古传颂的小诗。

　　那之后，再把绿当动词来妙用的，就是南宋的蒋捷了。一句“流光容易把人抛，红了樱桃，绿了芭蕉”，奇思不输前人。时光把樱桃一点点染红，把芭蕉一层层涂绿，伤感之余，又留下说不尽的风情。至于柳宗元的“烟销日出不见人，欸乃一声山水绿”，是另一种神来之笔。桨声划过的一刻，山水顿时都亮起来了，仿佛绿就潜伏在某处，只等这一声发号施令后被点燃。这两句诗像极了电影镜头，或是发生在某个实景演出时舞台上的场景。

　　记得绿罗裙，处处怜芳草。这是一位唐朝诗人在一首《生查子》里的诗句。诗中那位女子眼看爱人即将远行，此后的每一天，自己都要在相思中苦苦煎熬。而男子从来心意善变，何况外面有那么大的世界。她不能放心，欲要警告他，又怕语气不温柔惹他生厌。彼时，她身上正穿了一件绿罗裙，平日里她也是喜欢穿绿色罗裙的，于是，灵光闪现间，她对爱人这样叮嘱：记得绿罗裙，处处怜芳草。表面看来，她是在说要他爱护花木，其实都知，这个冰雪聪明，玲珑心思的女子，她是希望他每当看到绿茵茵的芳草时，都要想到，那是她罗裙的颜色。让芳草来提醒他，一定不要忘记远方那个爱穿绿罗裙的女子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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